第四章 套裙制服

　　楼玉书在医院时，烟瘾又犯了。

　　他从元念真病房出来时，楼道窗户外的天光已近亮，一夜过了。这件暗纹衬衣穿了两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他将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耐不住嗓间的难受，刚出了病房门，就顾不得禁烟条例，在紧挨着病房旁的楼梯侧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他将手伸进西裤口袋，磨挲着一管没有标签的针剂。

　　猛然间他看着一抹瘦削的影子，那人看见楼玉书后，加快脚步想躲闪过去。

　　“谁？”楼玉书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警觉地两步跟了过去，他从没有养成过文明扔过烟头的习惯。

　　“楼总……是，是我……”影子在病房旁墙根站定，是一个穿着劣质黑色套裙制服的瘦白姑娘，个子挺高，扎着马尾，眼镜肿得桃大，手里拎着两提类似营养品的东西，头发被潮气打得有些湿，看样子已在外边站过好久。

　　楼玉书一时想了起来，是那天那个闯祸的小助理，他叹了口气。

　　楼玉书：“你回去吧……不让探望。”

　　这姑娘在医院外站了一天了。事发当天她当时被挤在人群里，眼看着元姐被推搡着一头栽在金属栏杆上，一行人乱作一团，她心道不好，却又帮不上任何忙。后来元念真被送去医院，她就一路跟了过来，人群围着时她并不敢上前，也不知道元念真到底病情如何，只得拿着身上的钱买了两盒营养品拎着，不断在医院楼下踱步。

　　楼玉书说完转过身去要走，站定，又补了一句：“看也没什么用了。”

　　小姑娘着急地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楼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承担一切对元姐的责任，我可以做任何事，楼总！我……”她一时着急拉着楼玉书的外套，仓促间拽了下来。楼玉书回头看着这小姑娘，明明她哭了好几轮，此刻却撑着不落泪，脊梁硬挺地看着他，估计这台词她想了很久，也下了决心了。

　　这让楼玉书心念一动，这种硬挺的劲儿，像极了他当时准备发掘的元念真。

　　七年前，那时赶上暑期招聘，楼玉书每天都能在金融街头瞥见那些打算进入金融街大展宏图的年轻人，被骂哭的有，自视甚高的有，硬景后台趾高气扬的也有。有一个高瘦、扎着马尾的白净姑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记得这姑娘刚刚就在自己公司，因为第一学历太低，早已直接被通知她不用进二试了。那时的元念真顶着正午的太阳，找了个墙根站定，同她一起面试失败的同学早就投奔下一家面试了。但只有她，腰杆笔直，身上穿着一套劣质的黑色套裙制服，汗都冲出了粉渍，依旧在那儿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自己准备的台词，仿佛严肃的面试官就在眼前一般。楼玉书认定这个倔强的姑娘是能做出点儿事情的，走过去了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成了改变元念真命运的名片。当然，他曾不止一次给这样的年轻人递过名片，最终能留下的却少之又少。

　　而现在，那个他最看好的元念真啊，掌着他这些年交易秘密的元念真，一头栽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竟然还有个需要他用巨额费用不断填补的垃圾继父吴老三！楼玉书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一改刚刚在病房中的温柔神情，面露狠决之色，猛然将眼前这姑娘逼到墙角。

　　楼玉书：“你叫什么？”楼玉书拿食指将这姑娘的湿漉的散乱头发绕来绕去。

　　“我……楼总我叫韩冰。”韩冰紧张地一时忘了抽噎。

　　楼玉书：“韩冰，我告诉你，元念真的脖子摔断了，她这后半辈子，只能动动眼珠子了……而且，她刚刚试着咬舌头自杀，还是被救过来了，目前就是个，怎么说，半死不活吧，你知道什么叫半死不活吗？”

　　韩冰被这番语气古怪的话惊得毫无血色，满公司都知道元姐是楼总的“开朝元老”，二人关系不菲，怎么此刻楼总显得那么……淡定？

　　楼玉书稍稍起了起身子，正视着韩冰，轻笑道：“半死不活就是……她死不了，也活不了，隔壁现在躺着的那块肉，就是你下半辈子的魔窟，你要一直拿命填进去，填到你死也填不完的。”

　　楼玉书顺势拖拽着韩冰的手，大步迈入病房：“说白了，韩冰小姐，咱们俩人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元念真不死，不光你要被填进去，我他妈也要被填进去的。”

　　韩冰手里的那两提幼稚的营养品一时被扔到旁侧，从她手里脱出去。病房里此刻没有灯，只有蓝绿色的机器灯光在正中央的病床旁闪烁不断。

　　楼玉书将韩冰一把按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在她手里塞了一剂针药，他从背后拿着韩冰颤颤巍巍的手，一把拽开了点滴吊瓶的衔接处，在韩冰耳畔轻声念道：“韩冰……韩冰小姐，这是一剂肾上腺素，打进去，她就会睡过去，永远醒不过来，没有了“半死不活”，不会再填埋咱俩的后半辈子……”

　　两人将针药慢慢推入元念真的药剂内。韩冰吓得直抖，也忘了哭了，椅子没坐稳，瞬时瘫软在地上。

　　楼玉书拎起坐在地上这个跌跌撞撞站都站不稳的韩冰，冲着这个身体上插着巨大管子的沉睡女人说道：“跟咱们的元姐，告个别吧。”

　　此刻在病床上躺着的元念真依旧平稳地闭着双眼，丝毫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她的病号服胸前一片巨大的黑红血迹已经干得发暗，也一直无人给她换去脏衣。随着机器“滴——”声鸣报，她喘气“呼……呼……”的机器声逐渐趋弱，像是安静祥和地睡了过去。

　　元念真确实做梦了。她梦见自己轻易坐了起来，没有任何病痛，然后她看到病房里的两人。一个是让她想疯了的楼玉书，但他好像跟自己平时认识的楼玉书不太一样，他站在一个姑娘旁边，从后边绕着，两人像是拿着什么针药。另一个好像是……是那天那个犯错的姑娘……她为什么吓得发抖？

　　待元念真听清楚两人的对话后，心坠寒九冰窟。

　　遥远处有一低沉的声音传来，是苍老女声：“芸娘，你此生里的命数是要历完情劫，楼玉书做了你的情劫，此刻你认清了这人的用心，也算是完成了劫数了。现在天时成熟，招魂阵起了，该赴芸娘的约了。”

　　元念真四下转着寻找声音的来处，她穿过了楼玉书站定在她床前的身体，穿过了那个瘫倒在地上的年轻姑娘，不自觉走到了窗前，远处的招魂庙白光万丈，那苍老的女声似是从那传来的。

　　不知为何，这一声喊她芸娘后，再回看楼玉书，刚刚那种爱极淤塞的恨意，一时便消散地了无踪迹了。

　　脑子里有个人一遍遍地告诉她，招魂白光现，她要去奔赴下一个命数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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